谢慧剑:他那时候工资没了,变成每月15块的生活费,除去房租已经剩下不多了。那时候三个孩子要去上山下乡,给他们准备行李等等都要花钱。都靠我母亲和妹妹家还有他侄女的接济,我们熬过来的。他前前后后在“牛棚”待了两年。 澎湃新闻:他平时遇到看不惯的事会发牢骚吗 谢慧剑:他不说的。出版社里有什么事,他就说,让他们去好了。有时候我看得出他有点郁闷,不开心,但他在家不说的。 澎湃新闻:贺老常谦虚说自己是小学文化,但从他画中的题句中可以看出,其实他读的书很多。 谢慧剑:他是只有小学文化。后来在印刷厂当学徒的时候,晚上去夜校学英文,看各种书。比如说,洋泾浜英文也会来几句。 澎湃新闻:对。此前我们来采访他时,刚进这家门,他就说,这是“My home”。 谢慧剑:他脑子好,学的东西不会忘记。在进新美术出版社之前的培训学习中,他考试考得很好,所以后来被分配进了出版社。进了出版社工资是要评的,他也不和别人争,说,“我没本事的,你们给我多少就是多少。” 澎湃新闻:他当时为出版社画了不少作品吧 谢慧剑:他画了很多。当时出版社是有定额的,一个月画多少,一年画多少,都是有定额的。如果是超额作品,是有另外稿费的。他在家画的是超额的部分,画了不少。他的出手比人家快,所以说他超额的部分画得也比别人多。同时,出版社里的定额也是他定的最高。也正因为这样,当时家里条件好了。他也知足,不去画别的。 贺友直 《十五贯》,1979 贺友直,《十五贯》,1979 澎湃新闻:所以他就钻研连环画,将这样一个画种画得深,画得透。 谢慧剑:他喜欢画,也喜欢钻研。他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专业学校出来的,文化底子又低,所以更应该要付出多的努力。他这一辈子一直在他的连环画世界里,吃饭也动脑筋,走路也动脑筋。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为了画《山乡巨变》去湖南乡下。那个时候下乡十几里路没有车的,东西都靠自己扁担挑进去的。到乡下跟农民同吃,同住,同劳动,还要画速写创作,每次拿到任务都是这样的。到今天有人夸他是大师,他就说,“什么大师,没大师的”。 贺友直, 《山乡巨变》,1959,中华艺术宫藏 贺友直, 《山乡巨变》,1959,中华艺术宫藏 贺友直, 《山乡巨变》,1959,中华艺术宫藏 澎湃新闻:他生前谦虚地说,自我定位是小人书的专家,不喜欢说“大师”,但回过头来看,他的平实,清澈,深远,影响会越来越大,自命“大师”的其实永远不可能是大师。
谢慧剑:他总是说,“我是最底层的”,他一直说自己“不是大师”,说“大师”这两字要让后人说,过两百年三百年。 贺友直 《贺友直画自己》 贺友直 《贺友直画自己》 澎湃新闻:那他平时会跟您沟通画画的事吗 对于贺老的连环画,对于他的代表作品,您怎么看 谢慧剑:沟通不多,他的连环画里,他个人最喜欢的作品是《朝阳沟》。他说画《朝阳沟》的时候,才真正懂得如何画连环画。画《山乡巨变》时他下乡两次,画了三稿。前两稿他画完后没有通过,后来推翻重来。最后他在传统里找到了方法,把《山乡巨变》画成功了! 贺友直,《朝阳沟》,1979,中华艺术宫藏 贺友直,《朝阳沟》,1979,中华艺术宫藏 《贺友直画三百六十行》,1998 澎湃新闻:贺老后来把不少作品捐给家乡,上海,北京等地,听说你们都非常支持 谢慧剑:他捐了不少作品,国内的一些,海外的也有。他在法国昂古莱姆高等图像学院授过课,那里也收藏了他的作品。昂古莱姆市还颁发给他了荣誉市民的证书。 他捐之前都会和我及子女说的,但我不管,捐赠是他自己的事。现在,很多人说我,谢慧剑你家老头的东西多值钱呀,他都捐掉了,你怎么不说他。我说,我没意见的。别人又问,那你子女没意见吗 我们的子女说,“父亲的东西,喜欢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,我们没意见。我们一切都按照父亲的意愿做”。 贺友直先生的画案。 老头过世之后,子女整理他的遗物,理出一些草图,后来也捐给了北京画院。有些人家的父母还在世,子女就要抢财产了,这一点我们家没有。所以对于我们的子女的这一点,还是感到蛮骄傲的。 捐出作品,这是老头的心愿。为什么他要把作品捐掉呢 他说,一本东西卖掉了就散了,你一张他一张的。如果捐给国家,那么作品永远在那里,而且国家有能力保存,哪天需要也都能找得到。他说,卖掉只不过是换成了钱,但如果作品能够留下来,那才是最宝贵的。所以这次捐给了北京画院,据说未来可以用于教材。 他一直对子女说,“做人就要有做人的样子。”所以这一点我很满意,子女之间也从没有抢财产的事。 贺友直,《双林示寂稿》, 北京画院藏 贺友直,《水浒十丑图册》, 北京画院藏 澎湃新闻:白描艺术的传承也是重要的,去年我们策划了纪念贺友直先生的白描传承展,你也参加了,贺老对教育子女画画方面有没有想法
谢慧剑:他一直认为画画这件事情是很苦的,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的。孩子们小的时候,他要求孩子们把书读好。“文革”时期,他是臭知识分子靠边站,他连自己画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,子女也去插队落户了。但是,对孩子有学习的需求,他一直都很支持的。当时二儿子在黑龙江想学画画,他画了一本课徒稿给了二儿子,让他临摹,练习。我们家现在只有我的外孙薛颖峰在做跟画画有关的工作,他在高校教书。有一天我理房间,整理出老头写的字想扔掉,外孙跟我说,“外婆,外公写的字别扔掉,要存放好。” 外孙薛颖峰以想象中的俯视视角画下“一室四厅” 贺友直得知外孙薛颖峰当了老师后,给他的信。 澎湃新闻:对了,贺老生前最喜欢吃您烧的菜。除了谈艺术,创作,希望您讲一些你们一起生活的事。记得很多年前我们去宁波北仑参加活动时,您还烧菜招待大家。所以也想听您讲讲平时是怎么照顾他生活起居的。 谢慧剑:我们都是宁波人,烧宁波菜与烧本帮菜是不一样的。例如,烧乌贼鱼,上海人喜欢炒或烤,而我们喜欢将生的乌贼鱼腌一腌,蒸一蒸,当下酒菜。再比如,有的鱼,我们是放咸菜卤蒸一蒸。他吃得都是清淡的,大鱼大肉并不喜欢。 澎湃新闻:都是您做菜吗 他会下楼买菜烧菜吗 谢慧剑:他偶尔会买一些喜欢的菜,但不是那种一本正经地去买菜。烧菜他也会烧的。他喜欢吃宁波烧法的鳝丝,放点韭菜,绿豆芽。每天早上他喜欢吃面,都是他自己下面条,汤面,拌面等每天的花样都不一样。他会擀面,擀的面很好吃。他要么不烧,烧起来味道也很好的。他不喜欢在外面饭店吃饭,特别不喜欢应酬。每次有应酬了,都是在外面吃一点点,回来还要喝一点酒,吃我烧的菜。他说住在这样的里弄房子里有好处,他在后面房间画画,听到我们在厨房炒菜,时常会走出来来看看,跟我们嘎三胡,说上几句。 贺友直与夫人谢慧剑在巨鹿路的家门前 澎湃新闻:所以他的作品里有烟火气。 谢慧剑:他说住在这样的里弄房子有人气,周围住户大家都认识,有时候下楼聊天也别有一番滋味,所以他不喜欢去住高楼大厦。“我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就蛮好的。这就好比一盆花,换了大盆就养不活了,还是原来的盆好”。所以他住在这里很舒服,说这里是“一室四厅”,“这里是餐厅,客人来了这里就是客厅,在桌子上放块板就能成为我的画室,窗帘布一拉就成了我的卧室。” 贺友直先生“一室四厅”的“餐厅”和“客厅”,桌子上放块板就能成为了“画室”
2008年拍摄的贺友直先生的画室。 澎湃资料 澎湃新闻:这样的“一室四厅”太珍贵了。我看这栋楼的外墙挂了文物保护点的牌子。未来会有什么样的规划 之前有人呼吁建基金会,保留贺老的故居。 谢慧剑:目前并不知道有什么计划。如果国家需要这个做故居,我是没意见的。老头走后房间里的样貌没有改动,还是保留了贺友直生前的样子。当然,这样的事情做起来并不容易,我是老了,估计看不到结果了,以后的事要交给儿孙了。 《贺友直自说自画》:我是1948年成的家,实际上是没有家。1956年新美术并到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,想能上班近一点,才找到现在的住处......一住50年了,被人赞是钻石地段。 贺友直先生巨鹿路的家现为静安区文保 澎湃新闻:他对同时代的画家有没有什么评价 谢慧剑:我觉得有一点是我很钦佩他的:别人画得好,他很开心。他不会随便去评论别人的好坏。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里,老头对顾炳鑫是很钦佩的。顾炳鑫是老头的前辈也是连环画创作组的领导。顾炳鑫来我们家里做客,说:“老贺啊,你现在比我画得好了。”老头就会说,“诶呀,这是你老师带出来的。”他跟老顾的关系很好,老顾对他也好,他也把老顾把当学习榜样。 谢慧剑:他有时候用毛笔画着玩,画好后就撕掉了,说,“留着麻烦,撕了就没麻烦了”。毛笔字不常写,偶尔写一点。 谢慧剑平时习字抄写的《心经》 澎湃新闻:他画《山乡巨变》这类作品也是毛笔画的吧,他有用铅笔打底稿吗 谢慧剑:出版社有统一的连环画稿纸的,都是用铅笔先打好草稿,再用毛笔勾的。 晚年的时候,他开始自己编,自己创作。一般都是先画初稿,初稿满意了再画精稿后再勾线,如果不满意,就重头再来。他画东西很仔细的。一天都看他趴在桌子上画画,年纪大了,眼力不好,他戴着眼镜,手里再拿着放大镜勾线。有人说贺友直啊,你花那么大精力不是浪费时间么 贺友直, 《山乡巨变》,1959,中华艺术宫藏 澎湃新闻:他平时画画会出去观察,写生吗 谢慧剑:他都是记在脑子里。他绘画要点就是‘记得牢,搭得拢’。有时候,他午觉过后,就去外面散步,观察外面的人群。比如,弄堂里有小孩子在玩,他就观察,回家画。他从不带速写本出去写生,看过的什么东西都记在脑子里。 贺友直《新碶老街风情录》,画了他少年时代记忆中的家乡。 澎湃新闻:贺老喜欢喝黄酒,听说他把黄酒戏称作“生命口服液”
谢慧剑:他就吃饭的时候喝,酒量也是控制好的,从没“神志无知”。 贺友直自画像。对他而言,黄酒是“生命口服液”,没有老酒那是要命的。 澎湃新闻:他是每天喝酒吗 一天喝几顿 对牌子有什么讲究吗 谢慧剑:每天都喝,一天最多两顿。冬天他都是喝黄酒,白酒不喝的。夏天有时候会喝威士忌。现在,儿子女儿有时候会在遗像前放点菜,如乌贼鱼,宁波烤菜等,再倒点酒。 贺友直,《新碶老街风情录》 澎湃新闻:记得很多年前陪你们去宁波家乡,乡情让人感动,贺老笔下也浸透了对故乡的感情。 谢慧剑:他在世的时候,每年回家乡两次扫墓,清明,冬至。现在我们家小孩也是一年回去两次。在他们心里,这是一件大事,不去不行。老头对家乡非常有感情,老家的房子拆迁了,他在原址新建的小区买了一套房子,他说这个房子是给五个子女的,这样他们以后可以经常来。老头还把他得奖的10万块钱捐给了家乡他就读过的小学,资助家庭困难的孩子。他把自己的艺术馆也建在自己的家乡,了却他叶落归根的夙愿。 宁波北仑,贺友直纪念馆二楼采用投影仪等现代化设备模拟贺老作画的场景 澎湃新闻:他的作品《我从民间来》画的就是小时候在宁波乡下的故事。 谢慧剑:他喜欢家乡。本来我们有条件买更好的地段,但他坚持要买小时候住的那个地方。他说,“我就是这里长大的”。 贺友直系列作品《我来自民间》之一,这一作品的自述是:“在农村里,穷人家的孩子是不知道有玩具的,要玩只有自己做。可我做的风筝从没上过天。” 澎湃新闻:贺老诞辰100年,今年上海有什么纪念活动吗 贺老的全集今年会出版吗 总的来说,他一生没白活。我们两人一生也没白苦。大家对他如此尊重,我是很感激的。这也是他的为人的结果,对于大家的一些纪念活动,老头子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,他总欢喜说,“知足常乐”。 贺友直生前留下的最后的创作手稿 贺友直先生自画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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